一年有个日出日落。人的一生,日子稠得像树叶,多得像恒河沙子,但是总有那么几天,有那么几个夜晚,能将你的一生照亮。年高考,我便经历了这样的三天三夜。

《我的高考苦旅》首篇在个人公号发布后,老家的一位知情人士主动与我联络,告知:当初之所以没有录取我,除了我在面试时表现得拘谨、语言表达不畅之外,还因我在辨识环节出了差池,比如我竟然连“酒“和“水”都不能分辨。搜索枯肠,回忆起当时真的有这么一个环节,我也真的没有分清。

闲言少叙,言归正传,学中文的就有一个“掉书袋”的毛病,总喜欢言在此而意在彼,喜欢重章叠唱回环往复。

年农历“七月半”(七月初五),吃完母亲特意准备的一大碗鹅肉汤圆,我背起被子、大米,挎着一包袱腌菜,踏上了复读之路。学校还是那个牢山中学(现改名殷鹏中学),老师还是那些老师,同学还是原班同学,除了一位同学心愿得偿远赴天津求学,其余的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————照舅(照旧),依然是如饥似渴的苦读,依然是饥肠辘辘的饥饿,依然是夏夜将双脚浸泡在水盆里躲避蚊叮虫咬,依然是冬夜里在柴油灯的映照下将冻僵的双脚包裹在棉絮里。

复读的一年时光像水一样的流过,几乎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痕。又是一年高考时,年的高考的场景如今全然忘却,连我最拿手的作文题都忘诸脑后,好像经历了一次假高考。待到发榜之日,我得到的消息不啻于是晴天霹雳:整个牢山乡中文科复读班,几乎全军覆没,只有雷广辉同学一人考取中专,我这个往届的“大专生”,是年高考连中专线都未能进入,真是应了九斤老太的感叹:“一代不如一代”。

雷广辉与我同村,又是发小,小时候一起上山砍柴,一起骑在水牛背上放牛,从小学、初中到高中,一直是同班同学。和家贫如洗的我一样,他也是苦孩子出身,大冬天里几乎连御寒的棉衣都不曾穿上,系在腰间的腰带也是用稻草拧成的。出乎老师和同学们意料,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广辉,成了这一年牢山乡中唯一的“天之骄子”。广辉远比我幸运,虽然步我后尘填报的是信阳师范的志愿,却幸运地被郑州一所中专学校录取,毕业分配时因为一场大病没有分到县市的厂矿,因病得福地分到了省外贸,之后顺应时势下海经商,成为郑州第一份购房地图的设计者、第一场房展会的策展人,后来创办房地产营销策划公司“地产前沿”,纵横全省各地楼市。我常常为有广辉这样的同学引以为傲,我在《大河报》时代从《新闻周刊》转型到《大河楼市》,他投了赞成票,因此常常将他视为我进入地产行业的领路人。

广辉欢喜我忧愁。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说:“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问题。”对于我,是继续复读还是外出打工,这也是一个问题。在从乡中回家的山路上,骄阳似火,我满眼都是愁云惨雾。在我家的后山上东躲西藏大半天之后,我脱下上衣蒙住头,以示无颜见江东父老,从后“阳沟”(排水沟)里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家。

一夜剧烈的思想斗争,我横下一条心:放弃复读,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到江西砍毛竹。小时候看过电影《闪闪的红星》,那江水放舟的景象对我构成强烈的诱惑。第二天一早,还未等父亲大发雷霆,我主动提出了这一想法。

父亲扬起的放牛鞭子划了一个弧线停在头顶,终于没有落到我的身上。这之后,在家里,脏活、累活我抢着干,挑水,锄地,薅秧,一任汗珠子摔八瓣,蚂蟥吸在腿上流出鲜血,都不叫累、不喊疼。我想用瘦弱的肩膀证明,我可以自食其力,我是农民的儿子,我下得了苦力。

忽一日中午,我正挑着一担井水吃力地爬坡之时,本村的一位长辈在身后揶揄我: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会打洞。良么,你父亲是把头埋在泥巴里的庄家人,你也不要想着成龙成凤,老老实实地干农活吧。”我一听,火从中来,将肩上的水桶一甩,水桶顺势滚下山坡。在站在山岗上,我叉着腰,对着这位长辈说:“二爹,那可不一定,我就是读书的料!”

就在这日的下午,在相邻的一个乡镇马畈镇当通讯员的远房亲戚来到我家,给我带来了一根的救命的稻草:“明年信阳地区文科没有应届生,马畈高中要办复习班,面对三个乡镇招考落榜生,谁得第一名就免一年学费。”

现在的年轻人或许难以置信,一年的学费仅只十元钱。在那个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山村,十块钱,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天文数字,何况为了到信阳申诉,父亲也东挪西借了20多元,时过一年也没有还清这笔欠账。几乎没有任何思考,我出发了,向着马畈,为十元的学费而战,而且不战则已,一战则胜。没过几天,成绩揭晓,我拔得头筹,考了个第一名。

中国有句古话,叫做“事不过三”,不信春风唤不回,不信此心不感天。年8月底,我又扛着被子、米袋、腌菜,孤独而倔强地行走在通往马畈高中的山路上。从老家到马畈街,全是山路,没有乡间公路,且这一条路到底有多远,村里长辈说法不一,有说20多里,有说25里,因为没有丈量,全凭大人们的脚步估算。

山里人,祖祖辈辈,劳动靠手,出门靠走。我的父亲,曾和村里的壮年劳力一起,肩挑背扛山货下过汉口;曾挑着百十斤的碗、缸,从罗山武家坡负重艰行一百多公里,贩运到老家,赚个五元、拾元的差价,一路上,渴了喝井水,饿了啃馍馍。曾有一年春节临近,家中无过年的用度,父亲、母亲一人挑着一担松毛(松针,农家做饭的主要柴火),步行十余里,再坐渡船,再前行十余里,才能走到临乡南向店的集市上去卖。谁知一到街上,满街都是卖柴火的乡邻。苦捱了一整天,两担松毛也没卖掉,最后父母强行塞给了街上一户人家,那户人家怜我父母,给了两元钱,扣除往返的船费,剩下的还不到一元钱,当然父母一天没有在街上买饭吃,全靠啃干硬馍馍(馒头)。诸君或许会睁大惊奇的眼睛,但是千真万确,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信阳农村的真实乡愁,或许文字本身的苍白,不能还原更加苦痛的现实。

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,血管里流淌的是父辈吃苦耐劳的血液,我和父辈一样,也练就了一身铁腿、铁脚。马畈高中复习一年,照例是半月回家一次,每次都是凌晨四、五时即起,扛着米、挎着菜,摸黑出发,穿过一道山,越过一条河,走到马畈街上,天色熹微,从街道发往县城的中巴在街口揽客。从街口到高中,还有5里左右的路程,如果坐中巴,讨价还价,也就5分钱,但是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,都舍不得花这5分钱,硬是迈开双腿朝着学校奔去,赶到学校正好是早读时间。

苦心人天不负。在马畈高中复读的一年,无论是月考、季考、期考、预考、摸底考试,我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,从未屈居第二,紧随其后的吴祖朝同学,在牢山乡中是同班,家境比我和广辉还要困窘,可谓是赤贫。祖朝从河大中文系毕业后,只身一人闯深圳并扎根,现在经营一家大型超市,事业有成家庭幸福。

或因我是马畈高中复习班的“头号选手”,历史老师邹老师虽是老师,其实是同龄人,比我大不了几岁,刚次潢川师范毕业。他爱才,惜才,便让我与他同住一室,我的一日三餐,都是邹老师在教师食堂买回来让我坐享。有了这份“小灶”,我不仅节省了大量的排队买饭时间用于死记硬背,每日还能吃上豆腐、豆芽。

有生之年,我幸运地遇到众多贵人,他们是我暗夜中的烛光,沙漠里的绿洲,冰雪中的炭火,风雨中的雨伞。没有这些生命中的贵人对我援之以手,没有他们对我的呵护关护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我时常感谢上苍有好生之德,在我人生的不同时期遇见不同的贵人,我感恩命运的厚赐,感恩贵人的恩情。行文至此,泪沾键盘。

等待着,焦灼着,年的高考的脚步近了。这一年,乡镇学校不设考点,全县考生集中到县城考试,马畈高中分到了高山一高考点。考试时间是7月7、8、9三日,我们需要6号下午乘坐班车赶到县城。当同学们挤上班车之后,我才发现囊中空空,原来,考前的一次突如其来的痢疾,花光了我考试用的一点钱,就连高考三日维持最低生活水准、能够果腹的伙食费都没有着落。我急得几乎要大放悲声,邹老师闻讯赶来,塞给我5张一元钞票。

认完考场,我和前文提及的久胜、祖朝等几位同学商量,不住一晚上一元钱左右的旅馆大通铺,干脆就地取材,征得一高老师的同意,在教室里度过高考三夜。如蒙大赦,一高老师同意了我们可怜的请求。6、7、8三个晚上,我们几位同学将课桌拼到一起,成了我们的高考“行宫”。时值酷暑,教室里闷热难当,蚊子嗡嗡,课桌坚硬,我们转辗反侧不能成眠,脑子里像走马灯般地放映着政治、历史、地理三科模拟试题的答案,一遍又一遍。课桌吱吱呀呀,演奏成我们几人的高考“小夜曲”,能够穿透黑夜照亮心扉的,是考取大学的梦想之光。说也奇观,当年高考,睡课桌的几位同学全部考取大学本科,住旅馆、招待所的家境殷实的同学,只有少数几人考取中专,这是不是苍天的垂怜?

第一场考试便是语文。一夜无眠,一上考场,我便头昏脑胀,昏昏欲睡,连忙在太阳穴上不停地擦拭清凉油提神。一场语文考试下来,一盒清凉油涂抹殆尽。我清晰地记得,是年高考作文题是议论文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》,面对试卷,我文思泉涌下笔有神,千字文一挥而就。

第一天的语文、政治考得如鱼得水,自己估分两科都在90分以上。轮到数学,却让我从巅峰跌入低谷。其中一道几何题,20多分,数学老师喻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授、演练,我因为近视又没钱佩戴眼镜,听得似懂非懂,面对试卷,一筹莫展,痛失20多分。人生没有假设,假如数学多考20多份,则稳上北大矣;再者,假如能住进旅馆、招待所,睡个好觉,成绩又当如何?

不出意料,成绩放榜之日,我的总分是分,其中语文93分,总分高出当年河南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13分,马畈高中文科第一名,全县文科第三名(第一、第二名均被武汉大学录取)、语文单科成绩信阳地区前列。马畈高中理科第一名考入吉林大学,现定居美国。

又一次轮到填报志愿这关键的一步,在班主任易老师和历史老师邹老师的指导下,坚持不北上求学、对武汉情有独钟的我,第一志愿填报了武汉大学中文系,第二志愿便是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,第二批录取院校没有填报,不同意调剂。两所学校均为第一批录取,事后得知,武汉大学在河南录取分数线文科是分,几分之差,我痛失武大;没有任何悬念,我被华中师范大学录取。当年对我紧闭的信阳师范学校之门,在全国重点大学华中师范大学这里芝麻开门。

捧回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,家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,一位是邻村的女同学,她的任务是成人之美的“红娘”;另一位便是同班三年的班花(一说校花)。校花的父亲是所出所所长,吃商品粮,是我们男生心目中的“金凤凰”。高中三年,埋头苦读,我几乎没有敢正视过这位“校花”的模样,与女生讲话我都是一脸羞涩。“校花”有当官的爸爸,“校花”有“红本本”(商品粮),她与我们不分属一个世界,让我们这些来自山沟的穷孩子望之生畏,避之唯恐不及。但就是这位平日里让我仰视、骄傲得像孔雀的“校花”,托邻村女同学上门提亲。不仅提亲,还送来了两份厚礼:一块孔雀手表(当年售价70元,价值相当于现在的劳力士)、一条浅黄色的裤子。

当时,虽然手握华师大录取通知书,我还没有实现从穷孩子到大学生这一“天之骄子”身份的华丽转身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外飞来的“爱情”,我表现得比两年前面对信阳师范面试官还手足无措。邻村女同学示意我带着“校花”到后山上去“谈情说爱”,后山树高林茂,只有鸟鸣不闻人声,我们一路从山岗走到水库边上,既没执手相看,也无“无语凝噎”,只是不远不近地走着,走回。

报到的日子日近,家中天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亲朋前来道贺,就连乡里的最高“父母官”刘书记也代表乡党委、乡政府送来了礼金。刘书记还邀请我第二天到乡政府去做客,晚上乡政府要放一场电影,请来全乡中的学生,让我给他们传经布道,讲讲高考秘籍。刚刚收获了“爱情”,又迎来了出人头地的传经送宝,好事接二连三。当晚,酒醉饭饱的我,在电影《天仙配》开场之前,借着酒兴,壮着胆子,在粮管所的球场中,与慕名而来的全乡父老和中学的学弟、学妹们,究竟是如何分享高考心得,很遗憾,现在竟然没有半点印象,甚至连记忆碎片俱无(此处省略字)。只是自此夜之后,我竟然成了全乡学子们发奋求学、金榜提名的榜样,这之后的数年,我所在的牢山乡每年都有考生考取重点大学,他们众口一词,都说是受到我的激励和启发。这场电影让我虽未入校已然有了巨大的成就感,就连平日里在村里备受欺凌和打压的父亲腰杆也硬朗了许多。

接下来的故事颇有戏剧性,是关于“校花”的。入校一个多月后,学校保卫处将我唤了过去,称是光山县公安局的两位民警找我调查一个女同学。两位来自家乡的民警告诉我,我的“校花”女友“跳河自尽”了,怀疑我是“陈世美”,喜新厌旧,导致她失恋“跳河”。我言之凿凿,找出往来书信为证,力证我的清白,民警排除了对我的嫌疑。时隔不久,“校花”复出,原来是与继母怄气,将鞋子放到河边,伪装成跳河现场,人却躲在亲戚家。至此,我和“校花”尚未开篇的故事也就宣告终结,我一头扎进书海里畅游四年的大学时光。

只是我和校花的故事虽然是无言的结局,却给父母带来巨大的忧愁和重负。为了还清一块孔雀手表和一条裤子的钱,他俩卖掉了一头猪和门口的几口大树,并且还到信用社贷了款,才于一年多的时间还清这笔“情债”。

最后提及,因为当年马畈高中高考成绩斐然,班主任易老师调至县委政研室,自此走上仕途;历史老师邹老师调到马畈乡政府任职,后弃政经商,现在深圳自己经营一家欧式家具品牌,产品出口世界多个国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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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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