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路小茂显灵显得十分突然。

当时茉莉正跟庞伟谈分手。刚刚考上公务员成了后备法官的庞伟严肃地坐在茉莉的沙发上,一身凛然正气。他先打开了电视,以便在陈述那些打了腹稿的分手理由时,眼睛有个去处,声音有个躲处,因为他最清楚那些话都是假的——很多人以为恋人在热恋时最常说假话,其实不对,那时候有真心诚意撑着,所有热火朝天的山盟海誓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,站得住脚,反而是在分手时刻,爱至将死,人回归虚伪和自私,话才假了起来。

庞伟把电视音量调好,让新闻主持人刻板的播报既能充当背景声,又不至于喧宾夺主,然后开始一条条地罗列分手理由:首先咱俩性格不合,我喜欢安静而你太爱热闹,每次都为了周末的安排发生纠纷;其次你太懒,天天连被子都不叠,我看着心里特别闹得慌;第三,我妈说咱俩属相和生辰八字都不合,就算在一起也迟早离婚,与其将来离,不如现在分……

你大爷的生辰八字!茉莉愤愤地想,不就是你考上公务员觉得咱俩不一个层次了吗,不就是你们楼下的小书记员比我好看又比我新鲜吗?直说就完了,干嘛扯这么多不着调的!我不叠被子你叠啊,你闹心成那样都不叠还好意思说我懒?

正想发作,茉莉忽然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路小茂!她惊异地叫起来。

艾玛,还真是!庞伟也被惊到了。

电视里,路小茂人模狗样地拿着话筒,在跟主持人连线报新闻,鸡爪子一样的左手不时在四周指指点点。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,肤色更黑,身板更细,但精神矍铄,出口成章。

茉莉和庞伟停止谈话,直勾勾地看着他,直到他讲完最后一句“本台特约记者路小茂现场报道”,俩人才回过神来。

他不是在西藏吗,怎么成记者了?茉莉问。我哪知道,六七年没见了。庞伟说。还能拽几句藏语,真有他的!茉莉低笑。庞伟也跟着笑。

如果此刻庞伟是范伟,一定会跳出来纠正:严肃点,分手呢。

是啊,不正谈着分手吗,恋爱八年了要分手,这是多忧伤多悲痛多惨烈的时刻,笑什么笑!可惜等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,气氛已经被破坏了。庞伟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那点凛然,早已垮塌在地,连严肃认真都跟着泄了一地。

他努力拾起些威严来,收起嘴角的笑意说:就这样吧,以后我就不过来了。

茉莉这才感到哀伤。可是晚了,等她想表达内心的悲痛和不舍,庞伟已经走了。再等到她想发泄越来越汹涌的愤怒,更晚了,他大概已经跟小书记员汇报完成功甩掉拖油瓶的喜讯了。

这手分的,整个一黑色幽默。

2

过了一个月,茉莉还处在生活转型的巨大不适期,她心情越来越重,身体越来越轻,走在路上,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的魂要把腿压断了。

一个下午,路小茂忽然打来电话,开篇便直言不讳:你俩真分啦?

茉莉看看手机,恨不得把他从那头拽出来掰成两半。路小茂却浑然不觉兴高采烈:我早说了你俩不合适,首先属相就不合,你鸡他猴,鸡猴不到头,你看咱俩就不一样,我公鸡你母鸡,绝配!

配你个鬼!茉莉嘶吼,我说路小茂你早不显灵晚不显灵,偏偏他跟我提分手时候出来凑热闹,那么紧要的时刻你瞎连什么线!电视台那么多记者缺你啦?

路小茂一阵狂笑。看来庞伟已经把那段黑色幽默传到西藏了。

笑过瘾后,路小茂说,我没别的意思,就告诉你一声,我也单着呢。

去去去,茉莉像赶苍蝇一样赶他,你淡着你自己加盐,别往我伤口撒盐。

路小茂和庞伟、茉莉是大学同班同学。八年前茉莉还是法学院校花时,他是庞伟一个不太有力的竞争者。虽然他比庞伟提前一年向茉莉发起攻势,但无奈条件有限,庞伟一出手,就把他打出了情敌的队伍。

那时候谁比得上庞伟啊,人又帅,嘴又巧,家又阔,号称钻石小庞伟呢。茉莉和他,那是强强联手,所向披靡,整个学院上下五届都没有比他们更拉风的情侣。

可毕业以后就不行了。找工作不是找对象,人靓不算太大优势,茉莉兜兜转转,始终在三流律师事务所瞎混,庞伟起初也是瞎混,后来靠他老子反复运作,才进了法院。茉莉当时还挺高兴,以为俩人里面有一个稳当了,未来也就光明了,却不想那人脚站稳了,心却挪了,直接痛下杀手把她斩草除根了。

而路小茂,唉,怎么说他呢,在学校就一副不中用的样,天天在学生会干没人干的杂活,跟老师混得挺熟,却什么好处都没拿过——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说动了班主任给他和茉莉牵线。当时班主任极力抬举路小茂,说他如何聪明乐观,如何勤奋懂事,如何值得托付——茉莉就是从那时起明白的,在说媒这件事上,当一个人实在没啥优点,人们才会拿他的品质说事,如果介绍人上来就说他是个好人,那他多半又丑又穷又没正经工作,人家实在找不到客观上的优势,才不得已找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观因素撑门面。

好在茉莉当时清醒,班主任说得天花乱坠,也没改变路小茂在她心中的屌丝形象。她理智地跟他保持着良好的哥们儿情谊,他是她占座打饭、喝酒唱K的伙伴,但没有一秒钟,他的地位赶超过庞伟。

后来一毕业,路小茂就去了西藏,几乎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。刚开始茉莉轰趴找不到他,还挺失落。有几次她甚至跟庞伟探讨,说路小茂别是已经牺牲了吧,在山上迷了路或者遇到雪崩,或者勾搭民女被藏民乱棍打死……

怪可怜的,茉莉说。怪可惜的,庞伟说。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。

所以路小茂忽然从电视里冒出来,他们才那么激动。

3

又过了一个月,茉莉的悲痛稍有缓解,但离痊愈尚远。路小茂又打电话来,这次他们正儿八经地聊了一会。

路小茂说他在西藏做法援志愿者,义务帮藏民们办案子,他是那个县唯一的律师,这几年办了不少案子,越来越多藏民找他,每天都忙得四脚朝天,很苦,也很爽。至于做电视台特约记者,不过是他偶尔为之的小兼职。

茉莉不太能想象他远在天边的生活。靠谱吗?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
靠谱。他说。

不需要攒钱买房子吗?不需要积累人脉谋求更大的发展吗?不需要安抚爹娘亲戚让他们相信你前途无量吗?

路小茂沉默了。过一会儿,低落地说,我挺喜欢这儿。

茉莉想,原来路小茂骨子里还是原来的路小茂,他喜欢上什么,谁都劝不了。就像当年喜欢她那样,她再打击他贬损他取笑他,他都坚持着,死不悔改。

后来路小茂常给茉莉发短信。说他刚刚为一个在工地摔断了腿的藏民讨来了医药费,为上不起学的孩子争取到了红会救助。有时候直接转发藏民发给他的感谢短信,磕磕绊绊的汉语,透着一股子真诚的酥油茶味。还有时候,他会发些照片,说他在去谁谁家的路上,风景很好。

风景真的很好。茉莉被第一次看就迷上了。她从未见过那样蓝得不像话的天,那样几乎要掉到牛身上的大朵白云,那样清凛纯净倒映着天空的湖水。

路小茂还给她发藏民的照片,草原上放羊的姑娘,喇嘛寺里辩经的和尚,在朝圣路上五体投地的老妈妈……

茉莉渐渐有些神往。路小茂看出了她的神往,撺掇她:来看看吧,不冲我,冲西藏。茉莉没勇气——关键是没理由,勇气都是理由给的。人是有脑子的动物,不管做什么事,总要先有个理由,理直了,气才壮。

浑浑噩噩又过了一个月。在一个阴郁的星期五,茉莉迎来了她职业生涯中最欲哭无泪的一天:早上一上班就发现同事抢了自己的业务,跟着又被告知事务所即将裁员,中午电脑中毒,一大堆宝贵资料化为乱码,晚上临下班,又被老板拎到办公室一顿臭骂。

然后她在下班的路上,看到了路小茂千里迢迢发来的西藏即时夕阳。一片火红的世界,几只晚归的牛羊走在辉煌的斜阳下,场面雄浑壮美。她想象着沐浴在那纯净光辉里的路小茂,又抬眼看向自己身处的这个污浊世界,瞬间产生了逃离的欲望。

她回短信给他:凭什么那么好的风景只有你享受,我也要去看。

路小茂诡计得逞,立刻隔空施压:你说的啊,变卦是小狗。

4

路小茂住在当地政府给他弄的一栋简陋二层小楼里,一楼办公,二楼居住。

茉莉是挂着氧气袋爬上那个二楼的。在那之前她已经吐了快十回,最好的红景天、高原安都不能抵抗她的高反。所以当她听说路小茂住二楼时,内心充满怨恨,对一个自认为快要挂掉的人来说,每增加一个台阶的海拔就仿佛增加十倍的痛苦。

当晚,茉莉喝上了酥油茶,吃上了糌粑和奶渣包子。都是路小茂亲手做好端给她的。他坐在她床前,眉目慈祥地喂她吃东西,样子很像她年过九旬的奶奶。茉莉在筋疲力尽的晕眩中,安然享受着长辈对晚辈理所当然的照顾,她甚至连话都懒得说,只用眼神和头部的轻微转动,表明自己要吃、不吃或者就吃这么多。要是她的头稍微向后移了一点表明不想吃,而路小茂还是坚持递过来的话,她就拿眼睛瞪他,理直气壮地做出厌恶的样子——就是那种“谁让你是我奶奶呢”的恃宠而骄。

路小茂保持着一个奶奶应有的耐心和宽容,她吃一口,他的笑意就增一分。

也许所有心中有爱却不被爱着的人都一样,天大的事,也愿意不声不响为对方做,对方施舍一点好,就是天大的好,自己犯下一点错,就是天大的错。

路小茂就这样以老奶奶的姿态,伺候着他的姑奶奶恢复了健康。茉莉精神一好,就跑下楼,看路小茂办公。

那天是路小茂每周一次的接待日。他的繁忙超出了她的想象。有许多藏民赶来,老人,孩子,说汉语的,说藏语的,干净整洁的,满面风霜的,甚至连县长都亲自跑来,跟他探讨什么疑难杂案。

中午时还呼啦啦一下涌进了十几个人,将路小茂团团围住,用淳朴而虔诚的眼睛看着他,请他剥开他们心中的迷雾,破解他们无力解决的难题。

路小茂引经据典,说得头头是道。茉莉发现他现在懂得真是多啊,当初他们一起吊儿郎当学来的法律,她已经在这几年的瞎混里忘得不剩什么,而他却全吃透了,变成知识,变成财富,变成解决问题的妙策送给需要它们的人。

那一刻,路小茂在众人簇拥下,仿佛深受子民爱戴的国王,手无寸铁,却能救民于水火。

5

等茉莉身体再好些,路小茂就骑着破摩托车带她上路了。是去援助村工作,不是旅行,但一路的风景,比茉莉从前所有旅行中见过的都好。

天蓝得不可一世,无比辽远又仿佛触手可及,缓缓的山坡远看十分平滑整齐,而细看脚下,却生长着各式各样的野花野草。茉莉每走一段就忍不住让路小茂停下来,然后她就在这幅巨大的山水画里奔跑,像一头藏野驴那样鲁莽、畅快、不管不顾地撒野,她要让那广豁的,纯粹的,澄澈的风景涤荡掉她心里的阴霾。

路小茂倚在破摩托车上看着她,目光像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执着,又饱含深情。

他们转了一家又一家,在每一家,都受到国王和王后般的礼遇,茉莉生来第一次被如此尊敬,骄傲得不得了。下午,路小茂还在一个中学里给当地藏民做了普法讲座,他生动地给他们讲述他做过的案例,为他们答疑解惑。

就在路小茂耐心回答一个口齿和耳朵都不灵光的老牧民的问题时,茉莉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班主任的赞美:他的聪明乐观,他的勤奋懂事,他的——值得托付。

完成当天工作,他们回县城时已经很晚。茉莉在摩托后座上轻轻抱着路小茂,欣赏着眼前奇异的风景。天将黑未黑,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美妙的幽蓝里,远山好像一块硕大的蓝宝石,泛着淡淡青光,连脚下的道路都有了河流一样流淌的质感,妙不可言。而在这天地间轻轻抱着路小茂的感觉,更加妙不可言。

快到县城时,茉莉说咱停下来坐会吧。路小茂于是在一块大石头旁停住,脱下外套垫在石头上,和茉莉并肩坐好。

就那么坐着。谁都没说话。

过了好一会,路小茂开口,还是那句:我挺喜欢这儿。

茉莉说:就像喜欢我一样?

是。

我也挺喜欢。

喜欢这儿,还是喜欢我?

喜欢——这儿的你。

路小茂笑了。他的食指轻轻撬动了一下,但并没有进一步行动。茉莉的手掌也微微动了动,似乎想去迎接什么,只是他没来,她便没去。

6

刚回城的几天,茉莉被醉氧折磨。这城市有大量乌烟瘴气的氧气,就像它有许多尔虞我诈的机会,许多虚伪自私的精英,许多装模作样的爱情。

她开始了一段新工作——新的只是环境和同事,真正的工作其实一点没变。她还是在一片混沌里,过着混沌的人生。

她越来越多地想起路小茂。她发现自己心里有许多个他,常常不知道该想起哪一个,是屌丝路小茂,还是国王路小茂,还是老奶奶路小茂?

她没办法将这些路小茂三合一,所以也没办法确定她对他的感觉,于是更没办法回复他发给她的短信。他说,那晚要是我吻你,你会不会留下来?

会不会呢?会不会呢?茉莉拼命地想。那一刻她是渴望他的吻的,她也愿意留在那里几天,几周,或者半年——再多,怕是就不行了。她还要看电影,吃大餐,逛繁华的小街,去星巴克喝咖啡。这些,已是她生命里必不可少的有毒的养分。

就像一朵污浊城市里的花,她厌恶身边的灰尘和喧嚣,渴望远方圣洁的净土,但要真把她带到那里,她却活不成。

后来茉莉在一个失眠的深夜,打电话给路小茂,向他做了全面又细致的坦白。

所以,我不会去,她在最后说,虽然我很想你。

路小茂深深叹了口气,重重地说,我知道了。下了很大决心似的。

茉莉想着此刻路小茂窗外的满天繁星,和他那栋堆满了藏民送来的土特产的二层小楼,那是他的王国,他是那儿的国王。

7

庞伟要和小书记员结婚了。这是个跟茉莉无关的消息。多么奇怪,听到这个消息,她的第一反应,居然是很想路小茂。

她发短信给路小茂,说庞伟要结婚了。他很快回复:需不需要安慰?她说不需要。过了一会,终于忍不住又说:我很想你。

那边就没回音了。茉莉看着死寂的手机,心情比听到那个婚讯沉重许多倍。

有人敲门。她拉着阴郁的脸,慢腾腾打开。路小茂赫然站在门口。

没多说一句话,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。

她也抱住他。哭了。她居然哭了。

哭了半天,她才问,怎么回来了?

回来找你。

那边工作怎么办?

已经结束了,说好了是六年,我还多做了两年呢。

不再去了?

不去了,这边工作都找好了。

怎么不早告诉我?

想都安顿好了再说,免得吓到你——还愿意要我吗?

要!

我现在是穷光蛋,和街上的流浪汉没两样。

可你有做国王的潜质。

也许一辈子连后备法官都混不上。

哈哈你这人,后备法官哪有你靠得住!

路小茂仰天长笑:谁说女人都势利,我看也有个把傻妞是例外的。

茉莉打了他一巴掌,又递给了他一个甜枣,在他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的时候,她认真想了想,女人都势利吗?肯定不是。她们之所以更喜欢有权或者有钱的男人,未必是贪图他们的权和钱,真正令女人仰慕、给女人安全感的,其实是男人的本事,也许只是因为那两样东西更能直观地反应男人的本事,女人们才飞蛾赴火,拼命追逐。

路小茂有那样的本事,茉莉越来越确信,所以她信心百倍地,爱上了他。

花边针线工:李月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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