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马风

我读初中的时候,班级里有个学霸。那年月,期末考试成绩贴在墙上,叫榜单。最好的,在最前面,所谓的名列前茅。随后的按分数,依次排列。

这学霸实在是霸,总是霸占着前茅的位置。我和他是邻居,住的紧挨着。可名次离了好远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总撼动不了他霸着的位置。那时候不知道“既生瑜何生亮”的典故,水火不容的滋味,倒是品尝到了。

还有耿耿于怀的,我和他都喜欢作文,他的,竟然发表在《中学生》上。当年,这本由叶圣陶老先生创办的刊物,在我们这帮小子眼里,相当于现今文痞眼里的《收获》《人民文学》。

我本来是《中学生》的忠实读者,可登学霸文章那期,心里的醋坛子打翻了,一字不看。我大学毕业那年,“处女作”才印成铅字。差距四五年,好大一截。

学霸理所当然的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名牌专业。我却进了一家破学院,丢尽脸面。放假回家,怕见着他,东躲西藏。可他挽着一枝校花,甜甜蜜蜜地走遍小镇的街头巷尾。

风云突变。学霸被打成“右派”。送去改造,他挺不住,偷偷跑回家。随后开除学籍,在一个偏远小镇子当了老师,是那种代课老师。

“文革”中,给清除了教师队伍。那校花早把他忘到爪哇国去了,他找了个剩女,将就着结了婚。一家人,缺吃少穿,老婆哭孩子叫的,他又挺不住了。一脸的愁云,满心的雨雪冰霜,这个病加那个病的,不到四十岁,就早早撒开手,走了。可能连眼睛也没闭上。有个老同学说,学霸最后的样子,比孔乙己还狼狈。

在起跑线上,学霸超出了我老远,我望尘莫及。可由于他的挺不住,我却慢慢赶了上去,浪得了不少虚名,什么授什么家的。在网上还能搜到几句,看到个头像。这些虚的玄的,有用的,没用的,他都没捞到。他要是把当年的“霸气”抖落出来,骨头别那么软,挺住,肯定比我风光。

挺住了,什么都可能发生。

年8月,我参加了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之后,特意去了太平湖原址,凭吊在这里诀别人世的老舍先生。正值夕阳晚照,我思绪迷离,返回到26年前,那个黑色日子。

年8月24日,这位被誉为“人民艺术家”的文学大师,惨遭“红卫兵”的批斗之后,悄悄地来到了太平湖。在地偏人稀,荒凉萧瑟的湖边,走来走去,思前想后的,迟迟疑疑将近十个小时。最终,在人生之路上,看不见一条有亮光的道,实在挺不住了,长叹一声,抬身跳进湖里,终年68岁。

敬爱的老舍先生,你本来是个很喜欢逗乐子,走到哪里笑声跟到哪里,脸上不见一片阴云的乐观老头,怎么在节骨眼上,就挺不住了呢。你该像老同行关汉卿学习,做一颗蒸不熟煮不烂压不扁砸不碎的铜豌豆,那可就挺住了。

挺住了,“浩劫”之后,看见北京人艺那些老伙计,打起精神又粉墨登场,老《茶馆》重新在舞台上开张。你会做东,拉他们一起去东来顺涮火锅,喝上二两,扯东扯西的聊天,该多滋润。

《四世同堂》在电视上播得那么火,听到老熟人骆玉笙用道道地地的京味唱着“月圆之夜人不归,花香之地无和平”,你指定会一边拍着膝盖,一边跟着哼哼。

可现在,你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了,该后悔了吧。

还有,你要是进了那个像巨大大蛋壳一样的国家大剧院,那超一流的舞台设施,一定会让你竖起大姆指,夸个没完。激发你立马返回丰富胡同那座小院,伏在写字桌上,再写一出《龙须沟》什么的,让濮存昕徐帆这批新秀,好好过一把戏瘾。

挺住,什么都可能发生。

杨絳出身大家闺秀,一代才女,大学者,大作家,高级知识分子。早已习惯被尊重被赞美。

可“文革”来了,从天上掉到地底。被剃了阴阳头,戴高帽陪斗,派去打扫厕所,后来彻底给赶出了书斋,下放去“干校”改造。

而老伴钱鍾书也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,在“批斗”中尝遍苦头。已经快六十岁的老太太,面对这样的逆境,不慌不乱,该干什么,照样干什么。

即使应对“改造”带来的惩罚,也做得“全心全意”。勒令去扫厕所,“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,如小铲子,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”,于是,“不出十天,我把两个斑驳陆离的瓷坑,一个污垢重重的洗手瓷盆,和厕所的门窗板壁,都檫洗得焕然一新。”

长在大学者身上,只习惯拿着书本和笔的手,突然改做粗俗肮脏的劳作,杨絳却快速适应了,还做得兢兢业业。小老太太,竟然有个超大的心脏。

她后来写道:“常言彩云易散,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。乌云蔽天的日子,是不堪回首的,可是留在我记忆里不可磨灭的,倒是那一道含蓄着光和热的金边。”

就是这么从容淡定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以小草那样柔弱的身躯,抵挡着黑云压城的“浩劫”风暴。

杨絳挺住了,93岁出版了《我们仨》。96岁,出版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。岁,多达8卷的《杨絳文集》问世。眼下,仍在挥笔写作,不断为读者贡献美文。

挺住了,什么都可能发生。

还有一位能挺得住的高手,胡风。

年,胡风作为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首犯,锒铛入狱。先后两次判为无期徒刑。

羁押在秦城监狱时,给自己的牢房起了个“怀春室”的雅号。墙上贴着太极拳姿式图表,一招一式地照着练习。还写了一首《拟出狱志感》的七律。

都打入另册了,文人那套附庸风雅的酸毛病,一点不少。

夫人前来探监,他开出长长一串书单,中文的日文的,马列的,黑格尔的,歌德普希金巴尔扎克的,老舍柳青的,还有溥仪的,洋洋洒洒几十种。囚室成了书香四溢,可供挑灯夜读的阅览室。

他没白读书,“青山是处可埋骨,白发向人羞折腰”,多少千古绝唱,把他的骨气打造得像根钢柱子,即使泰山压顶,都挺得住。

就这样,胡风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在服无期徒刑,甚至随时可能被打碎脑壳的重犯,在高墙铁网中,还这么任着自己的性子,打发着不见天日的岁月。肚子里好像没心没肺。

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猪或一条狗,戴着枷锁,整整拴了23年。年,76岁的胡风,摘掉了“反革命”的帽子,终于从“怀春室”回到家里,可以从敞开的窗口,望着真正的春天景色了。

年,上中下三册的《胡风评论集》出版。随后,《石头记交响曲》,《胡风杂文集》,《胡风书信集》等诸多著作,相继出版问世。

年,历经九九八十一般的磨难,从不知道低头弯腰的胡风,因病去世,享年83岁。

挺住,什么都可能发生。

*马风,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。曾任哈尔滨话剧院编剧,黑龙江行政学院作家班教授。著有《超越的艰难——中国当代小说散论》、剧本《松山朝霞》《七月、八月、九月》、《高高的兴安岭》等,现退休居深圳。

墨迹人生

一只兔子为你讲述她的人生故事,也许你也可以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影子。希望我们都能和这个世界,温暖相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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